
事件002:《下雪的早晨》

他可做不到。
在那流星雨的夜晚,芭芭拉許了讓他用本名稱呼她的願望,令他焦躁至極,他們是上與下的關係,這樣的願望令他手足無措,雖然說過會努力找回自我,但進展的太快了。
他只留下了「我會再想想。」落荒而逃了,在那之後不管是用餐時、亦或是做船上打工時,氣氛都十分微妙,芭芭拉甚至還會拋下他去跟船客一起行動。
真不妙。
跟身份高貴的她平起平坐,實在是太荒唐了。他與在船上熟識的船客練劍比試時拐彎抹角的吐露了心事,因為沒有跟人友善相處的記憶,因此十分的彆扭跟尷尬。
但那藍髮的男子聽完後只是搔了搔臉頰,放下劍回答道。「我是不知道啦......。我居住的地方並沒有像你們一樣這麼注重階級制度,應該說根本沒有,怎麼會荒唐呢?」
此話一出他便睜大眼睛,就像這二十年來的認知與世界都被一竿子打翻般,風雲變色,他不禁去圖書館內翻閱了許多書籍,去觀察了許多形形色色的船客。
——過了幾個日時,他們來到了被白雪覆蓋的國度。
她一腳踏進雪白的大地,待踩穩後才雙腳從階梯上下來,寒冬令她臉頰泛紅,吐出的氣息都成了白霧,走在她後面的青年也無法抵抗這冰冷的天氣,披著厚重的棉襖,皺緊眉頭。
「不覺得很神奇嗎?」少女開口。她伸出手,感受細雪落自手中,用觸覺代替她看不到的眼睛。「我見過冬天,卻不曾見過如此寒冷的地方,甚至一年四季都是如此。」
「——雪之城帕斯諾。」青年開口,他攤開從船上拿到的當地地圖。「這裡還會有罕見的永晝永夜現象,真是稀奇,我們果然見識的太少了。」彷彿井底之蛙一般。
「那是當然。」她朝青年伸出手,青年便讓她勾著自己的手臂,雖然氣氛還是有點尷尬,但這是長年下來的默契。「我們都被關的夠久了。」
「我們在威爾市,是這裡最大的城鎮,等等要改搭運送煤礦的火車前往礦坑。」青年邊看著地圖邊孜孜不倦的介紹,從剛才一刻都沒停過,他知道少女的眼睛看不到,他更要詳細描述給對方才行。「我們還有時間,我想先打聽消息。」
他帶著少女輾轉幾條路,向路人詢問治療眼睛方面的醫生資訊,用那幾乎凍的不好寫字的手記下筆記,向路人行禮道謝。
在後方的少女把玩著手上的矯正器,只是天氣冷的鏡面都霧著,根本看不到東西。但就算看不到,她也能想像對方奔波的身影,跟沒得到消息時他帶著惋惜的口氣。
明明都說了不是你的錯、讓你放下職責了,為什麼還要這樣殷勤呢?明明連流星雨那晚說的願望都沒有辦法正面回覆呢。
那藍寶石般的雙眼映不見對方的身影,也映不見他的感情,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她不懂。
過了一時刻,他們坐上往礦坑的火車,車上人煙稀少,氣氛寧靜,青年閉著雙眼休息片刻,少女不發一語,看似有些悶悶不樂。流星雨過後他們就是如此,眼看就要跨越的線又縮了回去,每次都這樣、一直都是這樣,是誰一直在逃?
「礦坑到了。」青年發聲打破少女糾纏在一起的思緒,她愣了幾秒,爾後笑著牽住對方的手,讓他引自己過去。
「這個礦坑除了煤礦之外,還有很多稀奇的晶礦……。您眼鏡能正常運作嗎?」他邊走邊指著路上的一些礦石,天然奇景令他讚不絕口,他試圖找些話題,可轉頭一看對方並沒有睜開眼睛,他垂下眉間如此詢問。
「起霧著看不到。」她簡短的回答著,連一個表情都沒有給對方,再次陷入沉默後青年選擇繼續走進礦坑裡,待與礦工交貨後,他們提著幾箱煤礦回去。
「一艘船需要的煤礦不只這些吧,這樣夠嗎?」
「好像不只拜託了我們過來,其他船客也會陸陸續續過來搬的。」青年遊刃有餘的搬著箱子,可旁邊那嬌小的少女少了引路的手,顯得不安許多,他停下腳步放下煤礦,拉著對方坐在岩石上。「要不要休息一下?您看,那邊有個礦石藍的像大海一樣,就像您的雙眼一樣……。」
「就算像大海一樣也看不到東西。」少女把眼睛睜開,眼前卻不成景象,只有大把色塊糊在眼前,她無法對焦的雙眼空洞的看著前方,看得他心裡疼。
「請別這麼說。」他打住對方的話。 「我是您的雙眼、您的侍衛……。所以,叫本名我無法做到,也無法卸下職責。」
「為什麼?」她明顯的動搖了,抿了抿嘴還是選擇壓制著自己的情緒,平靜的問著對方。「是因為你覺得我受傷都是你的錯嗎?」
「有部分是。」他沒有回絕,眼神略過一絲哀傷,卻又馬上堅定回來。「但是,您也沒有卸下職責。」
她這才轉向對方那側,露出十分不解的樣子,他伸出手,撫上她的臉頰。
「一直以來和我說話的是大小姐,而不是名叫芭芭拉的女孩子,您能理解嗎?」
「我不理解……。」
「芭芭拉、妳那麼聰明,一定聽得懂我再說什麼。」青年緩緩開口,語氣十分平靜,像是預習過很多遍般,一個字一個字仔細的說著。
「我想了很久,船上來自各地的船客令我大開眼界,我在圖書室裡讀了很多書,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國家,有些地方承襲著貴族制,有些地方則不盡然。」
「我……。沒有辦法這麼快就接受這些。」說到這裡,他皺著眉頭,從小被灌輸的階級制度規矩就像淌進他的血液、刻在他皮膚上一樣無法輕易忽視。「但是對象如果是芭芭拉、而不是大小姐的話,我……。會試著以亞伯的身份,找到自己的方式過活。」
「……。」眼前那位用力抱著自己毯子的少女,慢慢的回了頭,那藍色大海般的眼珠子打轉著淚水,忍住淚水通紅的臉頰讓人十分心疼,青年好像因她的樣子鼻酸了,咬著自己的嘴唇。
她一直都是這樣子。
用笑容包裝著傷痕纍纍的自己,在背後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著心愛的人,只希望對方能過的幸福,卻忽略了滿身是傷的自己。
那失去視力的她當年才十來歲,怎麼可能一滴眼淚都不掉?一句難過都不說?
在下著冬雪的庭園裡,因為找不到旁邊該有的人,看不到眼前該有的景象,慌張喊著『不要丟下我。』的模樣,就跟現在哭著的臉一模一樣。
「亞伯……。」她的眼淚滴滴答答的落著,喚著對方名字的小嘴都控制不住了,支支吾吾的只講出了「你這個大笨蛋。」就哭的糊裡糊塗,原本哭意湧上的青年被這個情況逗笑了,把少女摟進懷裡讓對方宣洩的捶著胸膛。
「不過妳要答應我一件事。」待對方哭的安分了,他把少女摟的更緊,他望進對方宛如寶石的藍色眼珠。「妳要好好的把眼睛治好,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別再瞞著我了,所有事我都知道。」
聽見此言,她抬起頭把對方推開,驚訝的眨了眨眼。
「不是伯父大人推妳下去的,是妳嫁禍給他吧,為了救我,要不然我當晚可能就……。」
藏著這麼久的秘密就這樣簡單被對方說出口了,她氣死了,事到如今想不出謊編,吞吞吐吐的才坐正回去。「虧我把人都殺了……。」
「這是可以拿來開玩笑的事嗎?」他嘆了口氣,順手的就推了少女的腦門,下一秒發現自己越矩了,連忙低頭道歉。
「我們都一樣。」她在笑完對方的道歉後,擦拭著自己的眼角。「一樣骯髒、一樣故作堅強、又一樣軟弱無比,對嗎?」
「……。我們還有很多時間。」青年聽到對方這麼講,又鼻酸了。跟剛才直接摟住對方的他相比,他向前挪了兩步,靠在對方額前,輕輕用手拍上對方的背,安撫對方情緒的手溫柔無比,這是他這輩子所有的溫柔,都用在對方身上了。「還有很多時間去認識自己、認識世界。所以請不要著急……。」
頃刻,少女十年來的心結就像是化解了一樣,好像她心頭那場大雪漸漸融化了,緊繃與不安的身子也鬆懈下來。
「你說要慢慢來,但是抱著的姿勢可不是這麼說的……。」她吐槽著對方抱的太過順手毫不生疏的模樣,青年立刻紅滿整張臉彈起來遠離對方三公尺,她大笑出聲。
「等著我們送碳的船可沒有很多時間。」她抱起手邊的箱子,趕著對方回去,青年答應,也抱起自己該拿的箱子。
「不過我很好奇,你是怎麼知道是我自己摔下樓的?」
「您有您的調查方法,我自然也有自己的方法。」
「……。我也知道你怎麼拿到船票的哦,威脅別人的樣子可嚇人了。」
「……。我應該把痕跡全清掉了才是。」
「你以前哄我睡完就去酒吧接委託我也知道,隔天為了掩蓋味道噴的香水味道可濃了。」
「……。您跟所羅門小姐學分辨毒藥的氣味我也知道,毒殺親人真是兇狠無比。」
他們一搭一唱的走出礦坑,面對著面。
那些曾經不敢說的悲傷、害怕說出口的經歷,找不到人宣洩的情緒、無法表白的感情。不知不覺隨著時間流逝,已經像沙漏一般一點一滴的離開了,那些過往都變成了可以隨著話題一笑置之的玩笑話,在茶餘飯後輕鬆的說出口。
他們也是,不管是什麼身份地位,撥開皮後都是名為人類的生物,會哭會笑,有痛覺也有情感。他們再也不是那被關在鐵壁裡的禽獸了,他們是人啊。
「雪停了……!不知道何時會再下起來,趕快走吧。」她在雪地上踏出腳步,感受到有煦煦陽光打在自己臉上,她高興的笑了,隨著溫暖陽光,她回眸的笑容也像太陽一樣既耀眼又動人。
「好的。」在後頭對著這個場景的他露出了滿足、感慨的笑容,心裡好像有一塊不安也跟著這從雲霧間顯現的陽光一樣,平息了下來。
「我們回家吧。」
金髮的天使接著少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