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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    籠鳥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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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港口之都人滿為患,吵雜的聲音在耳邊旋繞,男子用棕色的斗篷帽子遮住自己顯眼的金色髮絲,他拉著後方少女的手穿越人群,用身軀開路給對方。

  後方的少女一手緊抓著行李,一手拉著前方的人。她雙眼緊閉著,憑靠聽覺分辨旁邊的環境,來自身邊七嘴八舌的聲音使她走的越來越不安,前方的人好像也被這擁擠的情況逼急了,拉住她的手過於用力,步伐也越來越急促。

 

  「等等、亞伯,你走的太快了。」嬌小的少女被旁邊的人推擠,對著前面的人抗議著,下一秒被拉著轉了個彎,她整個人被拉近對方懷裡。

  「對不起,這裡實在是太多人了,我有點著急。」亞伯把對方拉近,用自身的斗篷眼護著對方,他們站在小販旁的角落,他緊戒著身邊的動靜,一邊查看對方有沒有受傷。

 

  ——畢竟正在被追殺著。

 


 

  自從離開本家宅邸已經過了五天,以探訪醫生的名義乘上了馬車,中途跳車後便開始了逃亡,在唯一的友方支援下,總算是到達了目的地的港口。

  但另他更加焦慮的是,眼前這個纖弱的少女——芭芭拉·艾克希特。她的雙眼是看不到的,從出生到現在外出的次數寥寥無幾,更不用說出港了,輾轉火車就已經是初體驗。正如一直被關在牢裡的知更鳥,她是那些貪婪的大人手上的玩偶,是任人擺佈的棋子,但他做到了,他設想了所有辦法,他們已經離離開不遠了。

  隨著天數越拉越久,來自本家的人手也越來越多,一個疏忽就會讓她陷入危險。從來沒有離開自己視線範圍的人,一個失算就有可能從此離開自己,他為了這天準備了多久,不可以、當然不可以。

  此刻心急如焚的他被芭芭拉握緊了雙手,她抬起頭,就算雙眼緊閉也能看到她正向的光芒,正在告訴自己不用這麼緊張。他反握對方的手,重整自己的心情。

 

  「……我失態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堂堂一位任職十年的貼身護衛,竟然如此焦慮,他稍有害羞的咳了幾聲。

  「能夠看到你這麼緊張的一面也很新鮮喔。」她微笑,向來在眾人面前都是威風凜凜的、一點閃失都不會有的完美護衛,私底下也是個會有喜怒哀樂的人啊。

 


 

  「距離出發還有兩小時。」他掏出懷錶確認著邀請函上的時間,他們坐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旁,等待名為挨絲泰爾號的蒸氣船抵達,一邊又戒備著有無異樣人士逼近。

  芭芭拉看來顯得有些疲倦,足不出戶的她連趕了五天的路,十足超出她的運動量了。她手摸進口袋裡,拿出了一副類似於眼鏡的道具,她將鏡片靠近雙眼,可又放棄使用的放回原位。

  「眼睛的狀況不好嗎?」亞伯疼惜似的看著對方,就連方才她白嫩的手自己提著行李,都讓他倍感憐惜。還未等到對方答覆,他卻猛烈的抬頭看向遠處轉角,他看見有人正往這邊觀察著。

  「怎麼了?」她警覺對方的舉動不對,自主的靠近對方的身子一些。

  「追到這裡來了。」他如此說著,跟方才擁有憐惜、疼愛的臉絲毫對不上,冷漠的樣子像是換了另一個人。「這裡不能待著,大小姐,我帶您先躲起來。」

  他理所當然的預備著藏身處,已經是最後關頭了,籌備了好幾年的逃脫不能毀於一旦。

  「我知道了。」

 

  在故意多繞了幾圈混淆視聽後,他打開一扇古董店的門,與店長交換眼神和信件後,便把他們帶往後頭的工作間。

  「你都是什麼時候準備的啊……。」待店長放了茶具離開工作間,她因對方毫無破綻的準備讚歎著。

  「不在您身邊的時候……。我做的事情可多了。」他隱晦的說著,確認了房間裡沒有危險的東西後,便從包袱裡拿起自己的刀。

  「等等、你不一起待著嗎?」都還來不及阻止對方,他就已經走向門口。

  「稍微去處理一下,很快就會回來了。」那繃緊神經的臉微笑了,眼神柔和的樣子是在她面前限定的,可出了這扇門後並不是這樣子,他立即收起笑容,打開懷錶確認時間。

 


 

  還有一小時半。

 

 

  不剷除後患他無法安心讓小姐上船,就如同十年前,誰也沒想到當家老爺與夫人出了一趟遠門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為了與那些人對抗,他無數次預演著任何狀況,確保自己能在任何千鈞一髮之際保護小姐,那執著已經偏向了瘋狂,但沒有辦法,這是他存在於此的唯一理由。

  他靠在牆角,很快的就鎖定了剛才暗中觀察自己的人。一共三個,用不同花紋的斗篷遮住面孔,正好集合在巷尾交談,作戰模式真是破綻百出。

  他從後方給對方奇襲,從懷中掏出一把防身用的手槍,直接往對方後腦勺開槍。血花四濺、同行的人放聲大叫,他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還來不及拿出武器敵人就被他一刀刺向腹部,反手搶過對方掏到一半的槍,對準他腦門上、扣下板機。最後一人嚇得倒在地上,他反手把刀口頂在對方心臟處,腳用力的踩上對方腹部。

 

  「說,是誰派你們來的。」他凶狠的直盯著對方,用刀鋒逼著對方與自己四目相對。

  「你這個瘋狗!活在貴族底下自以為是貴族了嗎!?」眼下的人死到臨頭虛張聲勢的叫囂著,下一秒左手肘就被狠狠的刺了一刀,痛苦地發出慘叫。

  「哼、果然是你們。」即使眼前的人大量失血,他的神情文風不動,他把刀指向右手肘,卻在此刻停下動作。

  感覺不對勁。

 

  「噗、哈哈哈哈哈!」眼下的人突然大笑,就在同時兩側建築物的二樓窗戶玻璃四裂,從上頭跳出了四個人,冷不防的開槍掃射著,他反射性的用斗篷作掩護,滾了一圈躲到旁邊的木箱後面。

  「真卑鄙。」他冷靜地站起身,以刀槍成防備姿勢。現在是四對一,對自己來說十分不利,也沒有時間跟他們玩拉鋸戰。他盤算著能贏的辦法,卻覺得有些古怪。看著他們的槍法,不像是職業殺手的樣子,不可能、長年的競爭者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水準,找這種等級的殺手來辦事。

  他繼續觀察著對方身上有無任何蛛絲馬跡,卻看到了他們槍柄上的花紋,和方才店長放下的茶杯上的花紋一樣。

  「啊。」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冷漠的眼神轉為震驚,那手肘受傷的人笑得更大聲了。

  「哈哈哈!這次是你失策了,但──已經來不及了。」在他刺耳的笑聲後是卑劣的笑容,眼前那個金髮男子更是勃然大怒。

  「這個瘋子!」

 


 

  與這身怒吼成反比的,芭芭拉所在的工具間鴉雀無聲,一個茶匙掉在桌上都顯得刺耳,她泡了一壺花茶,茶都尚未泡好,鎖著的工具間大門卻發出了打開的聲響,伴隨而來的是三對干擾這份寧靜的腳步聲,她僅僅是停頓了一下、停下泡茶的動作,抬頭朝向聲響。

  「這生硬的皮鞋聲,就像當年把我推下樓時一樣呢。」她手伸進包袱裡,門前兩人殺手就抬起了手槍。「別急,我只是想好好看看這位兇手的英姿。」她安裝著方才在港口放棄使用的眼鏡,拿下扶手直接戴在眼前,扶正。

  「妳雙眼安然無事,真是太好了,芭芭拉小姐。」也不知道這句話帶有幾絲嘲諷,又帶有幾絲遺憾,眼前那約莫五十來歲的男人仰視著對方,面對這場景,她只是婉娩一笑。

  「我犧牲了觀賞美景的機會,當然要好好瞧瞧伯父的遺容。」她放下禮節,笑的開懷。

  「放肆!妳那野狗不在,我們隨時可以讓妳去死!」旁邊的殺手叫囂著。

  「這麼容易的話可不會拖這麼多年。」她收斂起嘴角。「父親——他藏住的大半財產,你們沒辦法找到,才會設法控制我。」

  「說話不修飾了呢,到了籠子外頭發現自己會飛了?」那板著臉的男人神情更加凝重,與對方的凝重相反的是,眼前的小姐遊刃有餘的打開茶壺的蓋子,聞了聞香。

  「我已不是當年那幼小的孩子了,伯父。」

  「我也並不是當年強壯的青年了,就讓我們開門見山吧,把妳父親留下來的東西拿來。」

  語畢,少女她提起一旁的包裹,開拆後拿出了一管液態物體,用像寶石般的殼子裝著,可這不是他們在找的秘密,這是——

  「……!妳怎麼會有這個?」

  「在戰爭的年代,用來毒死戰俘的毒藥,兩滴就能讓人七孔流血。您那不熟練的僕人對我下藥時滿是破綻,誰叫您總是用威嚇的方式硬逼人服從呢。」她嘆息。「我並不想與人爭執,所以我們來玩個遊戲吧。」

  「陪你的姪女玩最後一場遊戲,您應該不會拒絕吧。」

 


 

  「該死!」此刻,亞伯已經制伏了那四名幫手,有些狼狽的喘息著,他搶下他們的武器,把最後一人制伏在地板上。

  對付非專業人士,他們的實力可以說是相差千里,但讓他如此恐懼不已的是,他壓倒的那名幫手,掀開斗篷後竟是曾一起在宅邸裡工作的僕人,就算只是一名小小的清潔工,小姐都能細心記下名字的身為僕人的夥伴們。

  「為什麼、」他停止不了不知是恐懼還是氣憤的顫抖,那是從他心裡最底層發出來的求救信號。停下來、受夠了,就算他殺了不計其數的人,唯獨這些一起打拚過的人們,他並不想互相殘殺。

 

  「亞伯、你要原諒我們……。我們也只是聽命行事……!」

  「為什麼偏偏是他、」

  「如果不照做的話!你知道的啊!那些忤逆的人連同家人都一起消失無蹤了啊!」

  「那麼多年來大小姐努力的都白費了嗎?她為了你們!」

  「你也有家人……。你應該知道的、都是你!誰讓你要帶著小姐叛變……。回去乖乖照做的話——」

  他聽到對方的回覆,拿著槍的手扣下板機,底下的人歇斯底里的慘叫著,隨著顫抖的頻率減緩,替代的是那瞳孔無光的神采。

  「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家人。」他機械式的回答,比雪山下來的暴風雪還冰冷。「我有的,只有大小姐。」

  把左手肘報廢的那個人連同四人幫手處理掉後,他靠在牆上,攙扶自己隨時都要暈倒的身子,連整理衣著上血漬的力氣都沒有。

  好像當年第一次殺人時被鮮血震撼到吐出來的時候,一個回神,自己已經到了殺人不眨眼的地步了,連昔日勾肩搭背的友人也可以直接——。

  殺戮後要背負的東西太多了,除了那個人的性命之外,還有來自遺孀的憎恨、悲傷,貴族們的鄙視和不屑,連走在路上的人都會因他滿身鮮血而嚇的逃遠。那些壓力就像一具具屍體還勾著自己的腳跟一樣,步履維艱。

  但就算走不動了他還是要走,因為他所服侍的是他這輩子活著的唯一理由,無論背負多少罪過都不能讓她染指任何一點髒污。

  已經快到臨界點了,再不快點的話。

 

  「還有一小時。」他握著懷錶的手停止不了發抖。

  再慢點知更鳥就無法起飛了。

 


 

  鮮血直流。

  自從玩起俄羅斯輪盤已過半小時,把武器放到一旁,從二十杯茶杯中倒入香味極濃的花茶,在其中十杯裡滴入了毒藥,洗牌開始。

  「妳、妳……!怎麼可能!妳作弊!」眼看兩位殺手倒在桌面上,鮮血滴落地板的聲響清楚無比,那男人指著芭芭拉作弊,她攤手。

  「方才是您洗牌的,且我已經摘下眼鏡,沒能看到任何東西。」她皺著眉頭,忍著因身旁有兩具屍體而發出的本能顫抖,心平氣和的回答對方。

  「那怎麼可能!」他氣急敗壞的站起身,要不是武器被收了起來,馬上就開她腦門一個洞。

  「請您坐下,下一輪開始了,請喝吧。」她拿起選好的杯子,準備一飲而盡。

  「和我換吧。」

  「規則說過了,不能更換。」

  「妳一定是耍詐了吧,就像妳父親一樣,偽善者!」

  「偽善者。」她抬頭,暗沉的眼珠子雖看不到映照的男人,她卻能想像他面目可憎的樣子。「確實是這樣沒錯。」

  「哼、」規則及規則,他的自尊心可不會讓自己在這裡耍詐,但他十分很疑惑,明明是一半的機率,為什麼對方卻可以完全不中?

  待一陣喧鬧度過,兩個人同時一飲而盡,此刻的時間就像凝結了般,爾後那名男人一陣反胃,從口腔中不斷傾吐出來的是翻騰的鮮血,他倒抽一口氣,面孔猙獰扭曲,他的手掙扎著,想要去拿一旁的手槍,卻被芭芭拉抽起來丟到了另一邊的地板上,他氣的捶地。

  「妳、妳以為離開了這裡就會得到自由嗎......?別想了!就憑妳......。妳那眼睛也快不行了吧!一輩子都在黑暗中孤獨的活著……。」

  「關了一扇窗,便會有另一扇打開。」她嘆息了一聲,調整眼鏡,重新帶到自己臉上。「您關上了我的雙眼,我得到了嗅覺,才能分辨出您無法分辨的味道……。」

  「還有,我並不會孤獨的活著。」她試圖無視對方扭曲的臉龐、鼻孔和眼眶都開始出血的模樣,她皺著眉頭,神色卻非常堅定。「我有亞伯。」


 

 

  「大小姐!」伴隨這聲打破寧靜的呼喊聲,亞伯用力的打開大門,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血泊上的是這幾年下來不斷糾纏著自己的兇手,就連迎向死亡時都是一副醜陋的臉孔。

  他即刻看向一樣倒在地板上的芭芭拉,她因為受不了血腥味而暈眩著,用雙手撐著不讓自己倒地。

  「大小姐……!」他立刻跪到對方身前,張開手想要抱住對方,卻因自己身上的血跡而遲疑。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擁抱著對方。

  可是少女卻張開了雙手,就像十年前一樣,她緊緊的抱了上去,不管對方的衣服有多髒,他顫抖的手緩緩的擁上對方,確認了對方的體溫後,他用力的抱緊著,把頭埋在對方的肩上,他止著自己隨時會流出的淚水。

  「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她伸手摸向對方的髮絲,輕輕地拍了幾下,安撫著對方的情緒。

  「我沒有保護好……。」

  「怎麼會。」她輕笑著,她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她知道對方都做了什麼,長年下來為了掩蓋血腥味而多噴的香水、為了排解痛苦而喝的酒味、為了自己的安危而低身下氣,成為了所有人的公敵。她當然都知道。

  他一直都把她保護的無微不至。

  她好想告訴對方,不需要這麼做。

  她好想告訴對方,她的手和對方一樣髒,所以不用怕,儘管抱著自己哭。

  她抿著自己想要大哭的嘴唇,拼了命的把淚水收了回去。

  「你知道我最喜歡的花嗎?」

  「……香水百合。」她喜歡的花,他當然瞭若指掌,他每天都和對方在花園裡,那短短的下午茶時間,只屬於他們兩個,坐在一起看著花草的圖鑑,詠唱著每朵花的話語,如果有需要,讓他列十種都可以。

  「她的花語是……。」

  「「無私的愛。」」

 



 

  「還有半小時。」

  快速的從行李裡換掉髒污的衣服後,他們趕上了登船的時刻,從服務員手上把邀請函換成了船票,他拉著對方的手走到碼頭,休息一會。

  「你沒有要問的嗎……?」她以為對方會對那場面有很多疑問,結果一點聲音都沒有。

  「沒有。」他對著對方微笑,眼角的紅腫有些不爭氣的丟人現眼,幸好對方看不見。正如對方相信著自己,他也不論發生什麼事,都會全盤相信著對方。

  「真的要離開了。」她今天用眼的次數超載了,卻還是撐著疼痛睜眼看著眼前的景色,那蔚藍的天空寬闊的讓自己震撼,再度確認被關著多年的自己,就像籠子裡的小鳥一樣。

  「雖然還沒結束,但想必在船上可以過一段愜意的時間。」他與對方一同欣賞著眼前的景色,他們要做的事還太多了,要去找醫生、想後面的對策,也有還沒有解決完的敵人。

  她轉向對方,透過眼鏡看著對方的面孔,她輕輕的張嘴。

  「亞伯、我眼前的你是哪個你呢?」

  他露出困惑的表情,又轉成驚訝的樣子。「我是哪個我……。」

  「在船上的這段時間,能不能放下所有身份……。就用亞伯本人來跟我談話呢?」

  這是他從來沒想過的問題,這問題使他困惑,這些歲月下來,放下護衛、放下所有偽裝的身分的自己是長什麼樣子的,他不知道,他無從回答。

  「我就知道。」她輕輕地笑了下,溫和的像映照在他們上方的暖陽。「沒關係……。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她牽起對方的手打氣著,那溫婉的樣子讓他從心底感到溫暖,那是世界上讓他最安心的笑容。

  「好。」此刻的他沒有發現,他回應對方的微笑正是發自內心的回應,但沒關係,還有很多時間。

 


 

  整點,自多明妮卡港口,埃絲泰爾號準時出發了,船徐徐的上升,他們站在甲板上看著關著自己數十年的國界越來越小、消失於雲朵之間。

  他們對望,不需要任何語言都能了解對方現在想表達什麼。

  我們起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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