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 阿.鼻.地.獄

她靜靜的躺在沙灘上。
在寒風刺骨的冬天裡,海水逐漸漲潮的黃昏時分,她就這麼像一具屍體一般躺在海灘上,砂礫滲進她的高跟鞋裡、藍色的洋裝染上了沙泥、些許浪花打到她的臉頰上。雖然已經快要入春,但這天氣的水溫還是凍的她皮膚發紅、身體僵硬。
但她只是無聲無息的躺著,黑與靛色的穿著使她更像一具沒有生命的洋娃娃一樣,好像下一秒就會隨著海浪飄走。
「喂!您在幹嘛!」一身白袍穿的凌亂,就像剛接到通知就從椅子上匆匆跳下來,急急忙忙跑來一樣,好像是醫生的青年跑了過去,硬是拉扯對方站起身子。
「呼……累死我了,您在幹嘛啊!紙條只寫到“我要跳海了”是幾個意思啊!都可以讓護士傳紙條給我了為什麼不直接進來!為什麼不用手機啊!今天那麼冷還躺在這!喂、清水小姐!」
她聽著對方喋喋不休的謾罵了一長串也不理不睬,就顧著拍掉自己裙子上的沙子,對著凍傷的手哈氣,隨後抬起頭來看著還沒喘完的對方,一臉理所當然。
「清水小姐……不是我要說啊。」眼前的青年一臉無奈的嘆了一大口氣。「雖然我只是個實習醫生,您也不曾聽過我的忠告,但好歹我也已經負責照顧您要一年了,您就真的……就這樣放棄治療、然後昏昏沉沉的等到世界末日嗎?」
她閉上眼睛,無視於對方的訓話,待對方無語後她張開眼凝視著前方逐漸要西下的夕陽。
「實習醫生先生。」
從她口中冒出她今天第一句話,她的聲音細膩而沙啞,是能稱之好聽的聲音,但語調就像沒有生命一樣,毫無情緒起伏,機械般冰冷的口吻。「你覺得這個世界消失的原因是什麼呢?」
「還實習醫生先生……。這個問題不是也還沒有人調查出嗎?清水小姐覺得呢?」他挑眉,一臉無奈的看著對方。
「我覺得……。」她欲言又止,往前走了幾步,讓自己的腳跟踏進浪花裡,冰冷的海水滲進鞋子裡,她也依然無動於衷。「……是人類自作自受的後果。」
「……清水小姐。」青年提心吊膽的看著對方的一舉一動,聽完方才的話,突然難過的垂下眼眸。「抱歉……剛剛動怒了。」明明知道對方是心思細膩又不可激動的患者,他還如此急躁,這麼不成熟真是不行啊。
「你不必抱歉。」她回頭看著對方。「這段時間辛苦了,但是就像我說的,已經夠了。」
「可是就沒有其他方法嗎?再回來吃點藥……!」他靠近對方,似乎想搭上她的肩膀帶她回去,就算對方早就沒聽醫生的話拿藥,也不想就這樣放著不管。
「不要!」她用力的把手上的提包給摔到了沙灘上,少許的化妝品和錢包散落一地,她像是堅決自己的決定絕不退讓一般。隨後她雙手環抱住自己的肩膀,她身子顫抖著,表情扭曲了起來,好像是冷風使她打上冷顫,又好像有無形的怪物壓迫著她使她喘不過氣。
「夠了,你也不用再自作多情了,去把你的熱情浪費在其他人身上,我今天只想講這個。」
「清水小姐!」青年伸手想硬是抓住對方,她也用力的甩掉手,兩邊互抓著手碰的一聲跌了個大跤,摔到了沙攤上。跌下去的他們被漫天的沙子嗆著,接著海水逐漸打過來的波瀾猶如母親唱著搖籃曲輕輕拍撫難過的幼童般,一陣陣的使兩個人的怒火慢慢冷卻下來。
那名實習醫生青年又嘆了好大一口氣,看著對方冰冷無神的瞳孔好陣子,難過的吸了吸鼻子。
「對不起,沒有幫上什麼忙,對不起。」
她看著對方彆扭的快哭的臉龐,又回歸到一開始的冷淡情緒。
她只是不明白對方怎麼能夠這麼熱血,明明所有醫生都覺得自己令人感到頭痛,才會把負責照顧與聯絡自己的責任丟給這個倒楣鬼。一個對自己不抱持任何希望的精神病患、對病好沒有期望,又體弱多病,不想要救贖之人,如果是自己才不會想對這種人伸出援手。
真是傻啊,這份偽善的正義感鐵定是未來醫學界的大好人才,可惜現在已經沒法說上未來這兩個字了。
未來……未來又是什麼呢。是風吹起一片一片七零八落的土地慢慢的消失在世人眼前,還是名為黑暗的怪物一點一點的吞噬掉我們居住的土地呢?
全世界都一樣,就算這裡姑且還能讓倖存者苟且偷生,但腐蝕世界的終焉並沒有要停下腳步的意思,只剩下這座城市的我們已經沒有未來可言了,小時候在作文上寫下的我的夢想這種題目,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格外諷刺。
「最後一個問題。」她平淡的看著難過的對方,拋出了最後一個話題。「你覺得這樣的大海最後會通向哪裡呢。」
「通向哪裡……還真不知道啊。清水小姐覺得呢?」他苦笑了下,冰冷的海水跟她都讓他很無奈。
「我覺得……。」她拉長了尾音。這時太陽完全落下,唯一的光線消失在空中,只剩海聲跟被漆黑籠罩的夜晚,她在黑暗中發光炫目的金色雙眼,使氣氛詭異得令人討厭。
「阿鼻地獄。」
她半瞇起眼睛,靠近對方,以氣音說著,她正視著對方疑惑又錯愕的眼神逐漸轉為害怕,表情黯沉了下來。
阿鼻地獄。
他不禁倒抽了一口氣。他盯著對方金色的雙眸,他努力的想要探進對方心裡深處到底在想些什麼,但那深邃到不知盡頭的瞳孔裡面猜不到她的任何想法,就像大海的最底端不知道有什麼一樣。尤其是已經消失掉一大半的大海裡面到底有什麼、會通向哪裡,那未知感伴隨著末日即將來臨的真實感使他不禁感到確實的恐懼,就像無盡的地獄的最底層——阿鼻地獄。大概就是這樣吧。
消失到幾乎殆盡的大海,隨著它漂泊的話就會掉進深淵......。不、終點是爬不出來的地獄。還是正在逐漸消失的世界才是貨真價實的地獄,已經不能理解了,不管是這個世界還是眼前的這個女子。
詭譎的氣氛與已經日落的夜晚,使他頭皮發麻、雞皮疙瘩,一下子差點被對方給釣進她的世界裡了,他試圖爬出對方的洗腦,在對方眼眸裡清晰的映著自己恐懼的臉龐。
好恐怖。
「清、清水小姐,我該走了。」青年打了個冷顫,趕緊爬起身,也把對方拉了起來,冰冷的她再度讓他錯愕,我是在跟人類講話嗎?眼前這個人是行屍走肉嗎?不、現在可不是能夠在心裡開玩笑的時候。「您也趕快回去吧,如果生病來到醫院的話豈不是又得看到您很討厭的醫生了嗎......?」
她站穩身子,把沙灘上的包包跟隨身物品撿了起來,拍了拍上面的沙子,好好地收了進去。
「那我走了,我等等幫清水小姐叫台車,您跟我到上面去吧。」他催促著對方,甚至想要趕快拉起對方的手離開漆黑的這裡。「清水小姐、就算以後不來醫院了,如果有事也可以找我......。」很明顯的這是客套話。這時他正要握上的那雙纖細到像是用力就能折斷的手收了起來,把雙手都收到身後。
「實習醫生先生到現在還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天國嗎?」她靛與黑的穿著像是要融化在泛著藍藍熒光的黑夜與海洋裡頭,只徒留金色又帶點血色的雙眼在黑暗中銳利得令人喘不過氣。
「我覺得……起碼罪魁禍首……“人類”是沒有天國可言的。」
無法呼吸。
好像頭被用力的壓進水裡,張開嘴想要氧氣卻被海水嗆到,好像下一秒眼前這名女子就會過來,用她纖細的雙手勒緊自己的脖子,然後像水鬼一樣把自己拖進海洋深處。
「那我走了。」她看著對方嚇著的樣子,自顧自的掉頭就走了,在馬路上攔了台計程車,就把嚇壞的對方留在了原地。
罪魁禍首,說的是什麼呢?清水沙耶香坐上計程車的後座,用披肩稍微擦拭臉上的水跡,反覆想著剛剛的對話。
罪魁禍首是誰呢?那個醫生做了什麼事嗎?
沒有,他可是什麼事情都沒有做的,剛剛那些都不是對著他說的。
那罪魁禍首到底是誰呢?
罪魁禍首,說的是清水沙耶香本人啊。
要前往阿鼻地獄的也是她呢。
那片海水的最深處,有人在等著她。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張牙舞爪的、神情痛苦的、就像在地獄底層向大盜犍陀多招手、拉扯、嘶吼、讓他墜落阿鼻地獄的行屍走肉們。
她可是一清二楚的知道這不是幻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