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蜘蛛之絲 上篇

你可曾經歷過晴天霹靂、使自己一蹶不振再也無法起身的遭遇呢?
老者曰:人生若不遭遇到一些試煉並無法讓自身成長。我覺得這只是說來自欺欺人罷了,看向前方人生一片順遂的人不覺得他們很該死嗎?從出生就贏在起跑點的人不覺得十分可惡嗎?
而我們這些被命運捉弄之人只能一再一再的被碾壓在腳底下,被那些俗稱人生勝利組的人們嘲諷。
當然這些人也不是一開始就這麼憤世嫉俗,我也是。但自從喜愛出遊的父母在我十歲時、回家的路途上遭遇疲勞駕駛,留下了還不能自力更生的我與妹妹——磯野禮美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和身體不好的禮美被安置在親戚的家裡,從那之後我便扛起照顧禮美這份使命,靠著自己得來的各項獎學金,開始往醫生這條路奔走。
可蒼天又給我們開了個玩笑,禮美的病情一日復一日的惡化,經過反反覆覆的手術與治療才暫時抑制住,但還是沒辦法完全康復。
可能那時候我的精神狀況已經惡化了,只是我把心力花在禮美身上而沒有察覺到。在已經快要沒有辦法再付看護與醫藥費的窘境上,我不敢和親戚開口,他們根本沒有要負責出錢的義務。
最終禮美住進了醫院安置觀察。那大概是三年前,我也在同一個醫院裡當起實習醫生,為了能夠在自己所待的醫院裡可以抓到一線生機、為了能夠親自照顧禮美,我把我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替她尋找活下去的方法上。我和禮美都一樣身心俱疲,可我相信日以繼夜的躺在病床上的她要比我辛苦幾千幾萬倍,所以我要繼續咬牙撐下去。
就在這時候電視上開始報導從某處開始,地球慢慢的消失著這件事。不過這個噩耗對我來說還有些遙遠、並沒有太過於可怕,我害怕的是,我眼前的、最重要的、唯一的家人會離開我這件事。
只要在毀滅前治好禮美的話,就能帶她去看看世界了……。
隨著國土開始消失,我跟禮美還有醫療團隊一行人漸漸的輾轉至各地醫院。在途中也有許多同仁離開了,而留下來的這些人比之前還要更加操勞,甚至不是內科的醫生也要兼顧外科、心理科等等治療,為的就是陪伴著這些留下來的病人們。
我們醫院的院長是叫木下的、一個快要五十歲的老油條,也是我們這群人裡最有地位、人脈最廣的醫生,甚至跟政治家有所認識。其實我不是怎麼喜歡他,向家屬多收醫藥費、做不用做的檢查、取笑貧窮而沒法出醫藥費的家屬、人小氣又勢利眼……。諸如此類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
雖然試圖抗議過,但卻被前輩們阻止了,我只是個實習醫生,根本沒有立場講話,而且我能夠把禮美安置在這裡也是多虧他,嗯、不過代價是我要替他做牛做馬。但為了禮美我只好繼續把這口氣一再一再的悶在心裡,看著他繼續為非作歹。
……沒事,我已經被踐踏習慣了,不需要替我難過。
只能說世界真是不公平呢。
接著又是一年過去,我原本以為已經不會在有更痛苦的事情,可壓垮最後一根稻草的現實是——禮美撐不住了。
這是理所當然的,隨著世界上的事物逐漸消失,資源也開始不夠了,自大的那位木下醫生有一天找我去面談,他說我們不能把資源一直耗在沒辦法治療成功的病人身上,要我放棄禮美的治療。
但是其實我們醫院最好的資源都在他母親身上了。最好的病房、最好的環境、最好的醫療,而他卻要我放棄我這二十年來生存的唯一理由。
不要跟我說什麼因為現實情況只好放棄某些人或是人本來就會為了家人不擇手段這種歪理,這個叫木下的男人從來就沒有體會過什麼叫做絕望和憤怒,他母親也不是生了什麼不治之症,只是需要做個小手術而已。
禮美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她似乎也隱隱約約的發覺了我的不安與不對勁,插著點滴的那雙細嫩的手、帶著氧氣罩的那臉蛋,她笑著搖搖頭用力地從口中發出聲音和我說。
「已經足夠了。」
是我做了什麼事連累了她嗎?是我做錯了什麼事讓她代替我受苦了嗎?是我做錯了什麼事讓父母遭遇車禍的嗎?我做錯了什麼了呢?
我不懂這麼乖巧的一個孩子為什麼無法得到救贖,應該說我不懂為什麼都是好人遭遇到壞事而壞人卻沒有被制裁,我不懂為什麼有些人可以坐擁錢財搶騙掠奪,有些人卻要一輩子受不平等的對待。
最後禮美因為病情加重在一場手術裡過世了。彷彿像是要我放輕鬆點、讓我可以從此休息一般,安靜的過世了。會如此輕描淡寫是因為我不想再去回憶,我只記得我當時在手術台旁哭到跪在地上,那大概是我把那二十二年來所有的悲憤與痛苦全傾訴出來的唯一的一次。我沒有生存的理由了。
啊啊、反正最後面大家都要消失了,大家都一樣呢,曾擁有富貴與虛榮的人都要不見了,一想到木下他也要消失了就好快樂、好快樂,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事情了。
當然是說笑的,我怎麼可能會快樂呢?我是在何時遺漏快樂這個情緒的呢?回頭想想禮美所受的遭遇就覺得光是讓他消失還不夠,好痛苦,我到底該怎麼做,就算我把自己逼到疲勞也忘不了這個痛苦。於是在處理完禮美的喪事後我決定去與禮美相會,一個人活在世界上太痛苦了。
那個晚上我買了個繩子,回到單調乏味的那個小公寓、已經沒有任何人的小公寓,決定在這裡上吊。結果站上凳子時我卻停下了腳步,到最後一刻望著什麼都沒有的出租公寓,停下來思考之後發現我這輩子實在是太悽慘了,甚至死了可能也不會被發現,我伸手摸上已經套在脖子上的麻繩,花了半刻去回憶著人生的跑馬燈,好像只有痛苦的記憶。上一次發自內心的開懷大笑要追溯至什麼時候呢……。一陣無力感襲來,是感嘆自己為何如此悲慘的無力感,儘管多麼努力都沒有辦法翻身的我到底算什麼呢?
我只是想要再次一家四口一起出遊。我的願望也不是非常貪婪的吧。
突然桌上的手機響了,我看了眼時鐘,這時候會找我的只有一個人了,我自嘲的笑了笑,把泛出來的淚水擦掉,爬下凳子解開繩子接起電話,他叫我半小時內到醫院去。
對,一定會有人覺得我很膽小,因為我照做了,我還活在被人支配的恐懼裡無法動彈,甚至連自我了斷都做不到,好可笑、好可悲、好沒出息。
接著就是我強忍著淚水衝到醫院裡,只見木下醫生在診療室內看著他價格不斐的手錶,看來那個手錶不是只有炫富的用途啊。
「喏、有個病患要交給你照顧。」他看完手錶確定我沒有遲到後翻找著資料。事到如今還讓我照顧病人……?你知道我剛準備上吊嗎?
「呃……。是哪位呢……。我明明只是個實習的。」我苦笑著,檢查了一下衣領有沒有好好遮住剛剛的勒痕。
「這個。」老油條大叔翻出了一疊資料,上頭寫著心理科的病人資訊,雖然說我是有修過心理學、不過把精神病患交給我照顧怎麼說也太強人所難了吧……。
「清水沙耶香。」我接過他給我的資料,唸著這個病人的名字。「清水、不是那個政治家族嗎?」
「對啦、就是那個全家都死光了只有女兒活著的家族!」他一邊剔牙一遍說著,真有夠噁心的。「他們這個獨生女自從那之後性格跟以前差了十萬八千里!難搞的很,要不是我跟他們家很熟而且她很漂亮我才不幫忙照顧她呢!啊對了、她今天就來了,你等等去見她吧,記得幫我看好她啊。」
……這個人明明一臉高興的不得了,分明就是終於歹到機會可以名正言順的接近那位小姐了。我翻著資料走出診療室,嘆了一口氣,手指滑過那貼著她照片的那頁,仔細的端倪著她的長相,一頭清秀的短髮和溫柔的臉蛋,的確是長的很好看。雙雙過世的父母與患了心病的痛苦,她跟我都是位可憐人啊。
好累,明明剛剛如果死掉了就不用再被使喚了。我邊看著資料邊來到了大廳,尋覓著清水小姐的身影,只見坐在最角落、面朝著可以看到戶外庭院的大面窗戶的女子,白皙到如果她不是黑髮可能就要不見了的穿著與膚色,帶著的遮陽帽上有著鮮豔到不自然的向日葵假花,端正到像人偶般的坐姿,不自然到覺得怪異。
「清水小姐……嗎?請不要在室內帶著帽子,可以請妳脫下嗎?」
聽聞到聲響,原本坐的端正的女子抬起頭,金色如夕陽般的眼珠子像是玻璃彈珠一般,清澈的像是能看穿任何人的謊言。她的眼珠子打轉著,平淡的打量了我這個人,我看著她的一舉一動與蒼涼的身子,看起來和我好像……。飽受悲傷的樣子,如果是千金小姐落得如此田地,一定比我痛苦吧。
接著她起了身,對我伸出手,我愣了下,伸出自己的手回握住她,她冰涼的體溫就像像一具屍體。啊、這麼形容可能有點沒禮貌。只見她也握緊我的手掌,突然她十足用力的掐住我的手掌,讓我痛的唉了一聲。
「清、清水小姐、妳做什麼!」我過於大聲的聲音似乎讓旁邊等著看診的病患嚇了一跳,我緊張的左顧右盼了一下,只見她墊起腳尖湊近我耳邊,用她些微的聲音呢喃著。
「如果剛剛你對我有一絲同情、那你就完蛋了。」她這麼威脅著,然後一臉不屑的用力的甩掉了我的手。
「什麼啊!」我大聲的說著,只見她慢悠悠的拍了拍手,像是嫌我髒一樣的動作。
「這麼有精神真是太好了呢,磯野奉太郎先生。」她眨著眼,眼神飄過我錯愕的臉,轉移到我的脖子上。
「……妳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抓起衣領確認剛剛是否是露出勒痕被她看到,還是她真的可以穿透人的五臟六腑我已經不曉得了,只覺得這個人光是存在就很可怕,有一股令人討厭的感覺。
「我當然知道,因為那個老油條都會跟我提到你的壞話……。」她突然止住對話。「我們去其他地方說。」她略過我向前走,還踢了我一腳。
……我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好累。
她往走廊深處的病房走去,像是早就已經熟悉了這間醫院,她在最角落的門前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你妹妹的喪事辦好了?」
「關妳什麼事……。還有這邊是特別病房,趕快離開比較好。」我的表情一定很難看,當然,哭了這麼幾天身心俱疲還要陪大小姐玩?我才不要。
「裡面住的是木下的母親吧。」她側耳靠在門口傾聽。「你在害怕什麼?」她半瞇起眼看著我。
「我害怕什麼……?我哪有……?」我咽了口水,面對這個問題不知所措,我在害怕什麼……?
「看看你一副敗犬的樣子。」她靠著門撐著身體,挑了挑眉。「這輩子被踐踏、打壓、連唯一的親人都保不住,你活著開心嗎?你妹妹會怎麼想呢?」
「什麼?妳才是什麼嘴臉、有什麼資格這樣講、妳有什麼資格、給我閉嘴!」我因為被踩到雷點而顫抖的大吼,吼完才想起如果吵到木下的母親就完蛋了,嚇的倒吸了一口氣,結果眼前的人看起來樂的要命,可惡,好想揍她,我嘆了口氣。「走了、等等驚擾到她,木下醫生來了我們就完蛋了……。」
「她人因為後天要做手術了,不在病房裡。」聽到這句話我又蛤了一聲,她竟然摀起耳朵覺得我吵,隨後我無力的蹲下了身子,她扭了扭頭,蹲到我面前。
「說出來不是輕鬆了嗎?」她直視著我的雙眼。「你有什麼資格……。對、沒有人有資格,沒有人有剝奪別人任何東西的資格。」她喃喃自語著,伸手把我的衣領拉開,勒痕清晰可見,我無語的把衣服整理好。
「好了、反正我這個人就是只能任人宰割……不用管我。」我低著頭,狼狽的樣子看起來一定很滑稽吧,淚水好像又要止不住了。
「所以你妹妹的怨也無所謂嗎?」她玩著自己的髮絲,看著我泛著淚呆愣的樣子。「如果我說可以讓你幫她報仇也不要嗎?」
她沒有雜念的金色眼眸直視著我,從嘴裡吐出的惡魔般的低語使我混亂,眼前的這個人好像連假話都可以說成真的一樣,讓我恐懼又帶著期盼。
「妳說真的......?」我提出疑問的聲音有些許暫抖。「讓我報仇?」
「恩,真的。」她半瞇起眼,面無表情的樣子卻像是充滿著笑意。
「時間是三天後。」她伸出右手的小拇指。「下午兩點,我在這等你,答應我。」
我看著她伸出的小拇指,思考著她是否有理由向我說謊,是否是在下圈套害我。
片刻,我伸出手勾起她的小拇指,她似乎對我的舉動感到十分滿意,並用雙手緊握住我的手,那是我許久沒有接觸過的溫柔。就像在地獄底層看見釋迦佛從極樂世界放下來的那最後的一線希望——代表救贖蜘蛛之絲。
「那就,三天後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