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間坪數不大的房子，擁擠的房間裡擺放了床舖，上頭有位女孩伸出她的纖細小手牽著大人，那雙大手的主人從背影就能想像她婀娜多姿的姿態、溫柔的神情、像蜂蜜般綿密捲髮。規律的輕拍聲哄她入睡，如故事裡描寫的母子情深、和藹溫情。

 

與之格格不入的她不發一語的盯著其背影，瞧著女人整理棉被、輕聲的闔上房門，就在那一瞬間，她快要跟對方對上雙眼，此時她猛然地睜開雙眼，緩緩的撐起自己的身子，坐在一床周圍都塞滿玩偶的床上，照射進來的少許陽光使她睜不開眼，與感情一樣刺眼。

又是這個夢，若即若離、似曾相識。

 

她向來不好入眠，夢境交錯在淺意識裡，在相仿的場景裡徘徊，使她越睡越累。於是她從不睡回籠覺，指揮著玩偶們替她更衣，便提著自己的洋傘和提箱出門。

 

下午三點整。

那是她已經走了一段時間，從陰暗的宅邸走過山水小徑、經過幾棟房子、穿過草原爬上一個小丘上觀察小鎮的一靜一動，看見孩子們進入校園、市集的叫賣聲，或許她無法融入其中，卻也能沾沾人類歡快的生氣。時間到了，她起身走回小巷，每日都分毫不差的在開滿花的草皮上鋪上野餐墊，把提箱內的精緻甜點端出來，外加幾個精巧的茶壺杯、幾隻陪同她出門的玩偶……。提箱能夠裝得下這麼多東西又不撒出來嗎？這或許是施法之人較為便利的一點吧。

 

不需要計時的器具，她熟練的在最剛好的時刻把茶葉取出，花香瞬間滿溢，切了一塊戚風蛋糕，淋上甜美的糖霜和果粒，這是她最愛的甜點之一，一切準備就緒，她輕啜一口溫煦，剛好。這塊林野是她的秘密花園，猶如綠野仙蹤裡會出現的畫面，寧靜的山丘、不會回應的茶伴，與底下城鎮的喧鬧形成反比，偶爾也會有一兩位不速之客，但她需要理會那些閒雜人等嗎？

 

太陽即將西下，她拐進常人不會行徑的小道，來到了森林深處，當她靠近時從迷霧中出現一幢小房子，隨著她的腳步顯現而出。魔女就是如此生活，在不起眼的社會角落、黑暗的橫溝裡，她們這類蛻變成魔女的人類……是被這世界遺棄的存在。

 

＊

 

「蘿莉、妳還好嗎？」

那聲音傳自耳邊，就像甜蜜的糖漿、那綿密的呼喚令她嚇了一跳，她轉過頭，多久沒有聽到有人稱呼自己的名字了？

「那個……妳還好嗎？」但映入眼簾的是一名沒見過的人類，反覆無常的失眠、驚擾思緒的夢境，使她不小心睡在溫暖的樹陰下。站起身拍拍裙擺，連句道謝都沒有，伸出援手卻得到這種冷落，那人類很快的便識相離去，她沒有挽留對方，因為清楚他幫不上忙，且人與魔女、他與自己必須劃開界線才行。

 

＊

 

她又夢到了。

快要下山的斜陽，母親牽著女孩的手，女孩的臉頰紅通、笑容非常燦爛。

今晚依稀可見她們的互動，下一晚是談笑的聲音，接著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長相，唯一的共通點：她在這場夢境裡的角色，只是站在後面目送她們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

 

她緩緩的張開眼睛，已經好久了，再繼續夢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答案。

因嬌小的身材而顯得偌大的單人床，一套單人桌椅與餐具，即使在座位對面擺放刀叉，也不會有人與她並肩坐著談笑風生；即使她走出去面對眾人，也不會有人伸出雙手包容，她更不會去握住那雙手。她側身撫摸最心愛的人偶，用手指繞上蜂蜜色的捲髮。

 

她心知肚命，但是直到精疲力竭、精神耗損，也不願意去面對她那跳動的心臟、她活著且要面對問題的事實。更正確來說，她擁有心跳嗎？一尊華美的人形，即便人形師多愛護、多傾注心血，她也不會因此擁有真實的生命，她是什麼？一名活生生的人、還是不倫不類的魔女、還是沒有呼吸的人偶？

 

又是那個夢，又是快要下山的太陽。

母親牽著女孩子的手的背影，她站在她們的背後，半睜開那不想面對的雙眼。

 

她看的很清楚。

那女人側著的臉龐，璀璨的笑顏，宛如夕陽的捲髮。

 

「……母親。」

不會錯的，那不正是把自己含辛茹苦拉拔成長的母親嗎？

 

面前的女子聞聲，似乎是疑惑了一下，她轉過頭，莞爾一笑。

「怎麼了，蘿莉？」